作为在日本生活过很多年的人,经常被身边人问起的一个问题就是——
“日本家庭是什么样的?”
面对此问,
有人会觉得,日本家庭就像《樱桃小丸子》里所演的那样,祖孙三代,其乐融融。
有的人会回答:“日本人家庭观念淡薄,一旦成家之后就和原生家庭保持一定距离;日本的老人潇洒自在,没有照看孩子的负担。”
有人会说,“日本都是男主外女主内,日本妻子温柔又贤惠。”
还会有人说:“日本人都晚婚晚育,甚至不婚不育。”
换作是10年前刚刚跨入日文系的自己,也许也会瞬间甩出上述任意一条答案,但对于一脚踏入家庭社会学研究后的自己来说,这无疑是个难题。
对我来说,日本家庭就像蒙娜丽莎一样。你可以一眼就看出这是日本家庭,从任意角度你都可以对ta展开一条能够引起共鸣的描述,但你永远没有办法用语言对ta进行定义。
实际上,在阅读今天要介绍的这本著作之前,我对日本家庭的想象,永远都止步于盲人摸象。
作者・作品简介
本书作者落合惠美子,日本社会学家,在历史人口学、家庭社会学、社会性别、福祉社会学等领域都有着丰硕的研究成果。她为日本家庭研究导入了人口学和欧美社会史的视角,对日本家庭制度的变迁做出充分而独到的分析,为90年代日本家庭社会学研究的范式转换(パラダイムの転換)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本《21世紀の家族へ》将围绕战后日本家庭变迁的核心论点以及日本家庭社会学界最为烫手的几个问题搬上舞台,并通过有力的人口学数据和逻辑清晰的论述从正面做出了应答。
和一般的学术书籍不同,作者在行文当中也夹带着出生于50年代后期并于80年代进入育儿期的那一代女性的个体经验,在论述上铿锵有力,文风却平易近人,用词也颇为风趣幽默,妙趣横生。也因此,本书被日本大学的部分老师用作家庭社会学科目的教科书,可谓是日本家庭社会学入门必读书之一。
除此之外,作者对日本战后体制所呈现出来的时代特色和标志性事件也做了精准的概括和描述,对日本战后史感兴趣的书友来说,也是一份非常有帮助的读物。
然而本书最吸引我的莫过于一语戳破关于日本家庭、日本女性的众多“神话”和“幻想”,一针见血地揭开所谓“传统日本家庭” 的假象,展现社会制度对人的行为意识地强大塑造力。这也正是社会学这门学科的强大魅力,接下来我们将会把本书处理的几个主题展开讨论,深度思考当我们谈日本家庭时,我们到底在谈些什么。
01
日本家庭是“男主外,女主内”吗?
林语堂曾经在《论幽默》当中调侃过:“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屋子装着美国的水电煤气管子,请个中国厨子,娶个日本太太,再找个法国情人。”这一句话就呈现出众多人对日本妻子的刻板印象——温柔贤淑的家庭主妇。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日本女性自古以来就是家庭主妇?
还是从某个历史节点开始成为、或“被成为”了家庭主妇?
落合将这个问题拆解成了两个部分,并分别做了解答。首先,家庭主妇这一身份本身就是近代的发明,在几百万年的人类史当中,家庭主妇的历史最多只有200多年。其次, 我们所认识的日本家庭主妇,不过是日本女性史的其中一小片剪影。日本女性形象原本要更多面,更厚重,但遗憾的是,不知不觉中,日本历史中的女性形象被时间冲刷地越发单薄。
02
工业革命的成果是家庭主妇?
— 请列举出工业革命的产物。(这是一道常见的历史题)
— 珍妮纺织机、蒸汽机。(这是常规答案)
希望有朝一日答案中会增加一项——家庭主妇。
工业革命怎样“发明”了家庭主妇?
落合在书中引用部分西欧学者的论述,结合日本国内的“主婦論争(しゅふろんそう)”,将这个问题梳理的简单明了。
关于家庭主妇的概念,落合引用了英国社会学家安・奥克利(Ann Oakley 1974)*1的定义:“除佣人以外的,对家庭任务承担主要责任的人”,或“负责家务或指挥家务的女性、家庭的女主人、一家之主的妻子。”也就是说,要先有家务才能有主妇。
由此可见,要想对家庭主妇进行定义,首先要对家务进行定义。通过进一步引用西欧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学者对劳动的讨论,落合精简的概括出了家务的内涵——零报酬的、未被市场化的工作。这种未被市场化的工作,可以被看做“市场的背面”,随着市场的产生而出现。
进一步说的话,家务的出现,必然伴随私人领域(家庭)与公共领域(市场)的分离。因为在家庭与市场未分离的、家务与公务“浑然一体”的阶段,无法将家务与家庭的整体事务割裂开来。
资本主义发达之前的农民家庭、或者家庭手工作坊皆为如此。18~19世纪,工业革命催化下的工业资本主义席卷了欧美、日本,将原本叠套在一起的家庭领域与公共(市场)领域撕裂开来,伴随而来的是家务的产生和一种新的女性身份——家庭主妇。
有些人习惯将美国女性和日本女性看作是具有鲜明对比的两类女性。一方是沐浴着自由主义牧歌的、开放的职业女性,一方是忠于家庭、善解人意的贤妻良母。
其实则不然。工业资本主义“发明”家庭主妇并将其逐渐推广的过程,被落合称作“主婦化(しゅふか)”,对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来说,这是一种常见的现象。欧美各国女性同样经历了此阶段,只不过过程更为舒缓和漫长。
如果去欣赏以50—60年代为背景的美国影视剧的话,可以发现很多与日本主妇如出一辙的美国主妇形象。美国当时正处于“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富裕社会”的阶段,对于很多人来说,居住在郊外的白人家庭主妇是一种经典又理想的女性形象。
03
“传统”日本社会,女性是珍贵的劳动力
在主妇化之前的日本社会,日本女性所从事的工作可谓是丰富多彩,这在很多文书史料当中都有记载,江户时期的浮世绘也有许多描述女性工作的画作。
比较常见的是农民、“女中(じょちゅう)”*2、或是在自家商铺工作的商人妻女。除此之外还有小商贩、“産婆(さんば)”、被称为“御物師(おものし)”的女裁缝、洗衣女、“乳母(うば)”、相当于现代美容师的“女髪結(おんなかみゆい)”、三味线的老师......
进入到明治时代以后,随着工业革命的推进,越来越多的职场开始向女性开放。日本第一座机械化纺纱厂——“富岡製糸場(とみおかせいしじょう)”就雇佣了大批女工,这些女工不仅是珍贵的劳动力,还是制丝技术的重要传播者。
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为日本带来的“大戦景気(たいせんけいき)开辟了很多新型经济领域,到了大正时期(1912~1926),已经出现了女性接线员、女护士、女打字员、女店员、公司女职员等新职业,甚至出现特指这类女性群体的词汇——“職業婦人(しょくぎょうふじん)”。
04
日本家庭主妇的诞生与消亡
日本女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各色职业当中全身而退隐居到家庭之中的呢?
日本家庭主妇作为一类“女性群体”的出现可以追溯到日本的大正时期,而这一阶层的大众化则要等到战后。
既然家庭主妇的出现和工业资本主义的发展直接相关,那么在分析日本主妇化问题时,绕不开对日本经济发展状况和产业结构的分析。
熟悉日本近代史的人都曾了解,日本在甲午中日战争(1894年)前后,以轻工业为中心的工业革命飞速展开,在日俄战争(1904年)前后,以重工业为中心的工业革命得到大幅度发展。待到大正时期,已经出现了一批被称作“新中間層(しんちゅうかんそう)”的工薪阶层。而这些人的妻子,便是日本家庭主妇的先锋队伍。但由于产业经济结构还没有发生大幅度的转变,“新中間層(しんちゅうかんそう)”只占人口比例的一小部分,“家庭主妇”在当时也只能算作少数群体。家庭主妇的大众化还要等到战后经济高度增长期。
此时的日本从战败的狼藉当中逐渐恢复,产业机构也彻底从农业社会转变为工薪族社会。终身雇佣,年功序列(ねんこうじょれつ)式的日本企业制度慢慢确立,伴随蒸蒸日上的经济,“一億総中流(いちおくそうちゅうりゅう)*3”时代的来临,男主外女主内式的家庭模式犹如被福特制 ( Fordism )*4量产出的流水线商品一样,席卷日本社会。就这样,原本作为中产阶级象征的“家庭主妇”,由于中产阶级这一阶层本身的扩大,家庭主妇在日本迅速普及。
在不同年龄段女性劳动率的曲线图当中,日本呈现出典型的“M型”曲线——未婚年轻女性劳动率最高,结婚生子期的女性劳动率最低(在曲线图上体现为M字的谷底),育儿期结束后劳动率再次呈现上升趋势,最后随年龄上升再度降低。而通过下图我们可以发现,1960--1980年代“M型”曲线的特征最为明显,而这也和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时期相重叠。落合在书中强调到,战后日本女性开始主妇化,“M型”曲线的谷底在被称作“団塊の世代*5(だんかいのせだい)”的那一代跌到最低。也就意味着那一代女性的“主妇化”最为深刻。
我们同时还能观察到的是,到了2000年,日本女性的劳动率在整体上已经有了一个大的提升。随后M字的谷底逐渐上升变“浅”,到了2015年,已经接近美国、瑞典等欧洲、北美国家所呈现出的“倒U形”。换而言之,到了21世纪,对于结婚生子的女性来说,辞去工作退居家庭已经不是理所当然的选项,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继续工作。落合称这种现象为“脱主婦化(だつしゅふか)”,是主妇化现象达到一定程度后,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经常会面临的下一个状况。
同样,这和经济社会体制直接相关。落合在书中解释到,日本自1990年代以后,在经济上接连遭受打击,以“终身雇佣、年功序列”为核心的稳定雇佣体制也逐渐解体。雇佣的不安定化和社会福利的削减导致仅靠男性一人很难养家,所以双薪家庭的比例呈现增加趋势,人们的家庭观也逐渐发生微妙的变化。或许在多年以后,日本家庭主妇这一曾经大众化的群体终将演变成少数群体,而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件,只是螺旋状历史线条当中的一个小小的拐角而已。